剑客往事
剑客往事
文=封雷
-01-
小的时候，我想成为一名科学家。可我爸让我去练剑。我爸在剑客当中有那么点地位，算得上是一位剑宗。他对我说：“儿子，你流着我的血，所以你注定是个剑人。”我觉得我爸剑法好是好，可语文就不太好了。
我对“父命难违”那些规矩不敢兴趣，可规矩之所以是规矩，就在于无论你搭不搭理它，它都要来搭理你。所以我最终还是成了一名剑客，进了门派。
我爸给我写了推荐贴。他对我说：“儿子，拿上这份帖子，报上我的名字，五大剑派没有哪一家会拒绝你。”五大剑派对应五岳山，可我那个时候还年轻，哪一大派都没去，最后拜在了白云山门下。
顺道一说，我爸的名帖我也没拿出来，是自己比划进去的。后来我爸知道这件事了，一直有些失落——他练了一辈子剑，功成名就，就是希望这名帖能发挥点作用。可到头来，他什么也没帮上我。
我入了门之后，我爸就销声匿迹，云游四海去了，时至今日我也没有他的消息。他一生陪在我身边的时间很少，就连这很少的时间也没给我什么快乐的回忆。他只会逼着我练剑，并且说，这是为了我好。
他身边有很多朋友，算是我的叔叔伯伯，叔叔伯伯们也很喜欢“为了我好”。可我始终以为，一个人要过得快乐，才算过得好。
-02-
我拜入师门以后，师傅总对我说，剑客是份稳定的职业，要好好珍惜。
哪里稳定呢？剑客明明要一生漂泊，江湖羁旅。
师傅说，饷钱是稳定的嘛。
我点点头，师傅这倒是说得很对。我那个做外贸的朋友，饷钱已经从每月三千文涨到一万五了，我还是七千文，没涨多少。可见我的饷钱的确稳定得多。
师傅是个好人，也是个有本事的人，荡、挑、刺、劈，招招式式都很漂亮。可我总不爱那么练。我喜欢往剑上抹毒，见人就装怂，然后找机会刺他那么一下子，再让他求着我给解药。师傅说我这是邪门歪道。我问师傅，练剑到底是为了架势，还是为了打赢？
师傅就不说话了。抄起竹竿就来揍我。
-03-
我和师兄弟们练了小半辈子剑，没学出什么名堂。我问师傅，我们是不是不适合练剑。
他沉吟半晌，说，你大师兄，太爱剑了，沉在里面，脱不出来，走不了太远。
我问，那二师兄呢？
你二师兄，他其实并不爱剑，他是为了口生计才拿剑的，没有热爱，走不了太远。
我说，那小师弟呢？
你小师弟，钻得进去，跳得出来，现在剑术一般，只是因为入门晚，修行尚浅，假以时日，必成大才。
我说，我知道了。
师傅看着我，说，你咋不问问你自己？
我耸了耸肩，说，我的人生又不需要别人来评价。
当我说完那句超酷的话，师傅看我的眼神，正如隔壁村妙龄的小花。
-04-
及至年长，我们选择了各自的路。大师兄和小师弟留下来继续随着师傅修行，我和二师兄则弃剑谋生。师傅问我为什么要放弃，我说，我没有放弃，我只是放下。
师傅问，你不爱手中的剑吗？
我爱，只是它不爱我。我拿着它的时候，我会好好过。但它不爱我，我不想和它过一辈子。
师傅又问，你不遗憾吗？
我遗憾，我花了最好的青春在这上面，可回过头来，我发现热血喂剑，终难暖剑，你看，它还是凉的。
师傅还问，你不后悔吗？
我后悔。
你后悔什么？
不能说。
我留给师傅一个微笑，就背着剑走了。我不打算再拿起它，但它拿走了我的青春，所以我也得拿走它，算是个纪念。
五年后，小师弟修成剑宗，名震江湖。
再五年，大师兄也成了一号响当当的人物。
我和二师兄家住得近，常在一起喝酒，聊聊家长里短，偶尔也谈起江湖。大师兄有时周游回来，会和我们一聚，小师弟也曾露过面，但只是寒暄，没有喝酒。
看到他们威名凛凛，我有时候会心生嫉妒，但更多的时候，我为他们高兴，为他们祝福。
这样安静的日子，一共过了十年。
-05-
江湖上出了个大魔头，剑法高超，做事狠辣。说他是大魔头，可他既不劫道谋财，又不猥亵妇女。他只是找那些成名了的剑客，和他们比试，打败他们，杀死他们。
据说我的大师兄是主动找上大魔头的，他想为武林除害。
听到大师兄死讯的时候，二师兄没有流泪，他只是把手中的酒壶饮干。我说师兄，悠着点儿。二师兄说，操。
二师兄要回家拿剑，我就拦着他。我说你疯了，你想干什么？
他说你傻啊，当然是去报仇。
我说你有老婆，有孩子，有生意，有日子，你发什么疯？
他说我死了，我生意还在，我女人精明，能过活，何况我给他们留了那么些钱呢。
我说大师兄都打不过的剑客，你去送什么死？
他说我一辈子拢共就仨朋友，小师弟现在没影了，就剩你和大师兄，他……我怎么能忍？
我一掌把他打晕，心说他只是酒醉了，上头了，等酒醒就能恢复理智，便把他送回了家。我又何尝不为大师兄的死伤心？可我们早就已经离开江湖了。
不是江湖的人，就不该管江湖的事儿。那些浪花滚滚，那些江流汹涌，都不该打到我们这些已经上了岸的人身上。这就是江湖道义。
可我错了，江湖不往上涌，有人却要往里跳。
-06-
二师兄去替大师兄报仇，当然没能回来。江湖上甚至连他的消息都没传过——这种没有名号的小人物，是不会有谁在乎他的死活的。
可是我在乎啊。我拢共就仨兄弟，现在，死了俩。
大魔头的名头这么响，我当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。
我约他在竹林见面，他问我是哪一号人物，我说江湖上没有我这一号人物。他瞧不上我，不肯去。我说我是赵一和钱二的师弟。他说，赵一还有点儿本事，钱二根本不够看。
我说，我也有那么点儿本事。
大魔王点点头，和我去了竹林。
大魔王说，我知道你是来报仇的，你也知道你是来送死的，为什么还要来呢？
我说，报仇。
他说，我问你为什么要送死，和你那个不成器的二师兄一样。
我说，我不是来送死，我来报仇。
大魔王按着剑，他等我先出手。我知道这是轻蔑。我笑了，拔剑。大魔王出剑很快，他后拔的剑，剑锋却先我一步，抵达我面前。
我一个闪身，剑往前刺，他也一闪身，躲过了。他的剑我却没能完全躲过，在我肩膀上划了一道。
大魔王说，你很快。
我说，不如你。
他说，你很快，不然，你已经死了。
我笑笑，再次出剑。
这一次，我右手出的剑身，左手出的剑鞘。大魔王挑开了我的剑，还一手按下了剑鞘。
剑鞘里藏着的暗器嗖嗖嗖往外射出，有一半射在了他身上。
大魔王一惊，你几个意思？
我说，你完蛋了，针上有毒。
大魔王说，不对啊，我才是大魔王，我才是邪门歪道，我都没有这种招数，你使暗器？
我说，是啊。
大魔王说，武林正派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！
我说，我又不是武林中人，丢不着他们的脸。
大魔王说，我还有最后一口气，我刺死你！
大魔王这一剑确实快，快如疾风，快如闪电。
大魔王这一剑确实狠，势如破竹，势如崩山。
刺得我即使穿着钢板都不禁往后退了一大步。
大魔王怒睁双眼，说出了他的遗言——
你，不，要，脸……
我笑了笑，说，你连命都不要了，我还要脸做什么。
-07-
小时候师傅给我讲过西域传来的故事——屠杀恶龙者，最终也将化身恶龙。那时候我不明白故事的寓意，如今却了然矣。
杀死了大魔王的我，如今成为了新的大魔王。
人们说我用下三滥的手段杀了大魔王，坏了江湖道义，于是那些江湖人士，人人想将我得而诛之。真是好笑，我无非是报仇罢了。不过从他们的角度，这倒是很容易理解——本来杀死大魔王是他们扬名立万，为门派生威的机会，现在这个机会被一个无名之辈用些旁门左道的方式浪费了。我虽无非是杀了个恶人，可他们却硬要将我谣传成比大魔王更恐怖的家伙，这样，他们才又得到了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——杀了我。
他们误以为杀死我要容易得多。
谣言就是这样的，传着传着，大家就都当真了；人生就是这样的，过着过着，总要遭受太多误解。所以，他们就真的相信我是一个无恶不作，专走邪门歪道的恶魔。本来担着些恶名也没什么，可恼人的是总有人要来追杀我。
毒，躲，瞒，骗。我尽量避免与他们交手，好让他们能活着回去，我自己也能平安脱身。
说来好笑，在我年少的时候，心中也曾有过鸿鹄大志。而如今，我却越来越想过安稳日子。
看来我是真的老了。
看来我们是真的老了，我一边说着一边喝完了这杯酒。对面的白衣少侠也举杯，将酒一饮而尽。
是吧？小师弟。
-08-
我对小师弟说，你虽然还年少，但心已经老了。没想到连你都要来杀我，为了那些身外的名号。
小师弟摆摆手，说，我不是贪图那些虚名，只是你败坏了白云派的名声，必须要由我出面清理门户。
我一愣，必须要由你？
是的，师傅已经退位，现在我是白云派的掌门。
白云派是凭着大师兄和你的名声才壮大的，这掌门之位也该是你的了……师傅他还好吗？
他老人家还好，只是已经不拿剑了。任满掌门的年限退休以后，他每天遛遛鸟，喝喝茶，靠退休金过日子。
安稳。我说。挺好。
你离开门派太早了，如果熬下去的话，你也能过上这种安稳日子。
我就一辈子，我没法拿半辈子去熬。
可你看，你早早离开门派，你又得到了什么呢？
我笑笑，说，你猜？
小师弟站起身来，向我作揖，三师兄，礼数已尽，接下来要看剑术了。
我起身说，找个安静的地方吧，别打扰人酒店的生意。
-09-
竹林，风。
白衣剑客，我。
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剑术。
赫赫有名的剑宗，和一个名不符实的魔头。
我也不知道输赢，不过我想试试。
小师弟出招了，他的剑很轻，像一只蛇，蜿蜒前行，却又狠毒锐利。我侥幸避过，同时剑鞘射出毒针。
小师弟尽数躲过，一根都没有射在他身上。
师兄，你那一套，我是知道的。
我笑笑，说，见笑了。
他又是一剑刺来，这一次我没有躲，反手让剑柄对着他，刷刷刷，又是百根毒针射出。
小师弟立刻收招，迅速躲避。
师兄，能不能好好打？
我笑笑，说，不好意思。
我俩对起剑招来，同样是白云派的剑招，他的却比我的要猛，准，狠。我之所以能和他打得有来有回，纯粹是凭借我袖子里，靴子下，胳肢窝和大腿内侧藏着的暗器和身上穿着的钢板。可我知道，暗器就快用完了。
我俩打累了，各退了一步。小师弟气喘吁吁地向我竖起了大拇指，师兄，你真是牛逼。
我一边喘气一边笑笑，说，哪里哪里。
师兄，我曾经问过师傅一个问题——我问他觉得我们这四个弟子当中，谁将来最有能耐。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？
他会说，你大师兄，太爱剑了，沉在里面，脱不出来，走不了太远；你二师兄，他其实并不爱剑，他是为了口生计才拿剑的，没有热爱，走不了太远；而你，钻得进去，跳得出来，假以时日，必成大才。
小师弟点点头，看来你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，可你没有提到你自己；师傅当时也没提到你。
我点点头。
小师弟说，于是我追问他，那三师兄呢？师傅说，不知道，他说他看不透你。
我笑了。
小师弟说，我也看不透你。我曾来找你们寒暄，见过你的剑，铮亮铮亮的，可见你一直在保养。可既然你爱剑，为什么要离开门派？
师傅曾问过我一个问题，他问我后不后悔，我说后悔，他问我后悔什么，我没说话。你问我爱不爱剑？我爱，而且比痴迷于剑的大师兄爱得更深沉。可你们为什么没有察觉？因为我的爱不是沉迷，是沉静。我后悔的是什么你知道吗？是我花了太多时间和精力在错误的事情上——你们花费了那么多精力去练招式，这，其实是歧路。
小师弟看着我，举着剑，不说话。
我继续说下去，江湖之中沉珂太多，大家想要变得更强，却只知道在旧路上走，反复钻研那一招一式，为剑术的一点点精进而欣喜。久而久之，大家都忘了，剑术是杀人术，无关什么道义，也别摆什么架势，能杀死人的，才是好剑术。
我一边按下剑柄上的机关，剑刃一分为二，我缓缓将其扭下，一边拆卸一边说，所以，我刻苦研究，终于制成了比你们手中的剑更强百倍的绝世神奇——这可不仅仅是能射几枚毒针那么简单了。
我举着剑，用中空的黑色洞口对着他，问，你有什么遗言吗？
小师弟举着剑的手垂了下来，叹了口气，笑着说，别说师傅看不透你了，这世上，有谁能看透你呀。
砰！
-10-
我用毒杀死大魔王的时候，他们说我旁门左道；可我用改造过的剑杀死了小师弟，再没有人敢说我邪门歪道。
因为作弊引来蔑视，而强大赢来臣服。
小的时候，我想成为一名科学家。可我爸让我去练剑。我爸在剑客当中有那么点地位，算得上是一位剑宗。他对我说：“儿子，你流着我的血，所以你注定是个剑人。”
对，我既流着剑宗的血，却同时也没忘掉科学家的梦。
所以我对剑进行了研究改造，在内部构造机关，装填上了黑火药，用剑刃的开口将弹药射出，能够形成无比凌厉的剑气。
这种剑第一次投入实战，我便用它杀死了自己的小师弟，这让我十分悲怆，所以我将其命名为“怆”；后来大家将这种“怆”用木材量产，所以改换了名字的木字旁，变成了“枪”。
我登上了白云派的掌门之位，并且将门派的派训改为“科技是第一剑技”，并且大力提倡改革，开创提高师门剑技的新思路。
在我的带领下，白云派成为了和五大门派并列的名门。
冷兵器时代已经终结了，现在，江湖进入了火药的时代。这是很自然的事情，时代总是该进步的。躺在过去僵化的思路上，江湖也只能变成死水。
在我还活着的时候，我愿和这江湖一起奔流下去，即便已经付出太大的牺牲。只是，我的儿子，我不愿他再拿剑了。二师兄的儿子上次说要加入门派，来给我当佩剑员，我怎么阻止都不听，只好打断了他的腿。
我是真心为他好啊！
（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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